关于“陈寅恪现象”与 九十年代的学术思想��

首都师范大学　教授　邓小��

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　胡晓��

（光明网 2001��4��18日）

　　●　进入九十年代，中国学术思想界出现前所未有的景 观。往好处讲，是多元。往差处说，是混乱。目前也很少�� 人去探寻关于现代学术界思想混乱方面的症结问题。我想这 个症结跟两个方面有关系，一个就是中国近三百年历史的�� 变动,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世界史的潮流、世界当代的潮流。从 中国的近代史变局来讲,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传统（简单地�� 就是人文精神的传��,这种传统是世界历史上少有的）到了�� 现代已经逐渐转为技术的东西、功利的东西,也就是说具有�� 值意义的古代文化传统基本上失落了，打断了。本世纪初， 特别是“五四”的时候，有人说是“看不起中国文化”，�� 了现代有人说“看不到中国文化”，我认为其中一个最大的 转变，最大的变局，即从几千年来悠久丰厚的人文传统文化 中心转变为现代当代的技术中心，功利取向中心，这是一�� 本世纪的很大变动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我们就很能理解王 国维、陈寅恪的意义，他们有着真正的文化敏感）。这是现 代思想比较混乱的一个原因、一个根本的原因，中间可能有 很多曲折，有很多人为的因素遮盖了大的变局，那人为的历 史就有一个遮蔽在里面。这个遮蔽后人将会看得越来越清楚�� 王国维他们当初就看得很清楚。人为的因素延缓了这个大�� 局，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，这是纵的方向。从横的方向来看�� 还有一个大的变局，就是世界的潮流，现代当代工业化、技 术主义的潮流，也就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,�� 些问题正在汇集于中国��

　　这使我想起韦伯所谈的一个重要思想。韦伯说，合 理化主义(rationalism)是从西方开始生长起来的，它是资�� 主义背后的精神。它从西方开始，以后逐渐推向全球,推向�� 多原来没有这种传统的国家、地区。合理化主义的背后带�� 一个最大的破坏性或者无可奈何的东西，就是原有的古代�� 会有“意义”的东西消亡了，用韦伯话来说叫“祛魅”，�� 圣性消失了。韦伯说合理性化主义这个东西包括建立在社�� 组织上的科学化架构，还有隐藏于各种文化背后的理性化�� 格等��,它是无所不在的。比如医学，他说医学基本的理念是 “救死扶伤”，但是医学这个理念在很多情况下是不能回�� 生命的意义的问题，如医学对于晚期癌症患者以及先天精�� 病患者。对晚期癌症患者来说最恰当去处应该是完结生命解 除痛苦，但医学是不允许这样做的。还有先天的精神病患者， 一辈子给他的家人、亲戚、本人带来了一系列的痛苦，对这 个人来说，对他的亲友来说，结束他的生命是一种解脱，�� 学是不管这个东西的。医学管的就是救死扶伤，所以医学并 不能回答什么叫“生命的意义”这个根本的问题。还有韦�� 又以法学为例子，每一个法律都是根据一些很多具体的情况 定出来的一个法则，最终这个法则依据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来 定，法律根据这个规则来定是否违法或犯法，这些法律背后 的东西，法律是不问的。韦伯认为，法律也是不去追问“意 义”的。还有讲到自然科学、化学、生物学、物理学，对�� 自然科学家来说，搞清楚了自然界的规律，搞清楚了其生成�� 发展，对于一个自然科学界来说就够了。至于说搞清楚了�� 些东西对于人的存在、人的生命有什么意义，自然科学家是 绝对不会问的，自然科学家是不会解决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 的。韦伯还举了一系列的例子，有文学、历史学，他说一�� 住在博物馆旁的人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文化人，他说文化 学也是只是问文化本身发展的结构、规律，还有它原来的�� 貌，至于说这个文化的发展背景，对人的当下的存在有什�� 意义是不去问的。历史学家把历史本身的真相揭示出来，�� 于说揭示出来的历史真相对于人有什么“意义”，历史学也 是不考虑这些问题的。文学所展现的美的不一定真，真的不 一定美，还有美的不一定善，善的不一定美，其中有很多�� 突的价值，也不能揭示“意义”的存在。而什么东西才能体 现人的存在意义呢？韦伯认为只有原来古代存在的先知传统�� 而这类人物在当代社会合理化主义情况下已经脱祛迷魅��( Dischantment),所以现代人生存于一个去掉了魅力的世界， 韦伯认为合理化主义的发展，大大地脱去了魅力。韦伯本�� 对于古代的先知是怀着很复杂的一种心意，韦伯其实确有一 种很深的历史情怀，他对宗教的感情很深，一方面对合理化 主义所带来的一系列的东西看到它的弊病，一方面认为这是 不可改变的事实，这正是刚才讲到世界技术化潮流导致世界 失去意义这样的一种情况。这些问题跟资本主义全球一体化 背后所带来的合理化主义的东西，作为思想的一个幽灵在�� 代越来越营造着一个脱魅的世界。所以说，这个东西再加上 中国的被人为遮盖的那种大变局带来了现当代中国的价值的 无根，是思想迷失的原因�� 　

　　另外还有第三种原因，我想就是救亡和启蒙的变异�� 简单地来讲，现在的情况虽然说不讲“救亡”了，但“救亡�� 这个东西在中国嬗变起来，实际上即打“救亡”之旗而行�� 分之实。或将“救亡”变成了当下的功效性，这就是“救亡�� 的变异。还有“启蒙”的变异。启蒙的变异除了阿多尔诺�� 《启蒙的辩证法》中所说的，启蒙精神带来科技理性对人自 身的宰制，以及人的膨胀的主体性无限打开所带来的异化， 即对于人的欲望的无法抑制，除此之外，“启蒙”实际上�� 是打着启蒙的旗号而排斥思想的多元。特别是“启蒙”本�� 所带来的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权威的疏离，“启蒙”这个符 号本身就是针对传统而来的，“启蒙”的背后对传统的强烈 的疏离感，它的异化仍然会导致价值的无根，所以思想的混 乱跟这个东西还是有关系的。还有，“救亡”可以证明现�� 性的当下功效性，而“启蒙”可以证明现代性的当下的合�� 性，所以跟上面讲的还是一个合��,这加深了中国的思想的混 乱。另外，人们意识到的文化优秀传统是能凝聚人心��,但是 另一方面又发现中国文化有一些基本的缺陷，而且这些基本 的缺陷到底是些什么东西，这些东西使他们紧张。还有保�� 民族文化固有价值的观念，很多现代人都把它当作一种手段， 而不是一种目的，它到底是一种手段，还是一种目的？这些 方面很值得深思，这些方面也是造成思想混乱的一个原因��

　　�� 刚才晓明讲的主要是从西方现代化以来这种价值的�� ��,也就是韦伯所讲的合理化主义来到中国，以及当下中国�� 想混乱现象的原因。我想补充两点，第一点就是远因，就是 从中国近三百年以来，也就是从满清以来，中国传统的价�� 失落所构成的趋势，是中国现代这种思想混乱的自身的原因�� 第二点就是近��,就是“五四”以来的全盘西化。全盘西化就 是对中国传统价值的全盘否定。“五四”以来，对中国传�� 价值全盘否定以后，主流文化的内容就变成科学与民��,科学 民主并不包含基本价值的内容。“五四”以后的主流文化�� 过种种曲折以后，特别是到文革以后出现的这种信仰危机， 这是最近的原因。这样，满清以来传统价值失落的远因�� “五四”以来主流文化不具备基本价值内容所形成的近因以 及以后这个主流文化特别是文革以后出现的信仰危机这三点 原因是中国目前思想混乱现象自身的主要原因��

　　西方现代化人文价值的失落，这种影响使中国当下思想 混乱现象的追加因素，这个追加因素发生作用主要是在八十 年代以后也就是中国市场经济形成以后发生作用的。另外， 想顺便补充一点，就是韦伯所讲的西方近代以来的这种合�� 化思潮,根据我对西方文化的一点了解，我想韦伯所讲的合理 化主义，它的内涵应该是指启蒙运动以后西方文化逐渐抽掉 价值理性，理性的内容就只剩下知性理性，而知性理性并�� 决定人的行为，所以这个合理主义我想它实际上可能是一�� 人的物质欲望。它的背景应该是近代以来对个人主义或对个 人权力的肯定，使人从对个人束缚之下解放出来。而人的这 种解放，人的束缚的这种解放，它本来是依据人的理性中�� 价值的内容来给予肯定的。合理化主义出现以后，把对人�� 解放的这种依据、人的价值理性部分逐渐遗忘，逐渐抛弃�� 而只剩下这种人的欲望的扩张，人的权力以及在这种欲望支 配之下所加以利用的这种知性理��,这种计算理性。那么应�� 补充一句，就是在目前中国当下思想混乱现象的直接原因好 象是西方传染的这种合理主义的影响，但是，实际上，用现 代化合理主义所掩盖的是中国自己的传统价值的失落、被�� 定以及中国主流文化所出现的这种危机，在这三个因素之后�� 加上最近的因素，才是西方现代化的这种合理主义的影响�� 而这种影响实际上是一种追加的因素，它发生重要作用的时 间主要还是八十年代以后，也就是中国选择市场商品化经�� 以来的事情。但是这并不能够掩盖造成中国当下思想混乱�� 自身的远近的因素��

　　●　你刚才的这个说法把中国自身的危机凸现出来了�� 西方的这个大的潮流强化、深化了这样的危机感。现在的�� 们要讨论的问题就��,在近百年的思想文化的传统背景当中有 很多很多的观念、潮流思想不断变化,那么到底有没有一个东 西，到底有没有一个最有生命的传统，最重要的传统，可以 至少让中国人文知识人思想走出困境的传统，能够在下一�� 纪对中国学术文化思想发生深远的引导作用的一个传统的�� 在。如果有的话，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传统，来使我们真的 感觉到值得尊重��

　　○　这个问题，我想大家都可以持比较积极，比较乐观 的态度。就我个人所见而言，本世纪最重要的思想文化传统 或者说学术思想传统至少有两个是值得我们重视的，这两�� 思想传统在我来看，一个是王国维、陈寅恪所代表的现代中 国史学传统，另一传统就是熊十力、梁漱溟、马一浮所代表 的现代新儒家的传统。陈寅恪曾经讲到中国将来学术发展�� 希望，他认为应该是在他所讲的新宋学的发展��,而王、陈�� 个新史学的传统以及梁、熊、马的新儒学传统，实际上已然 构成中国现代新宋学的两大骨干，或者说两支最重要的组�� 部分��

　　●　非常好。关于新宋学这样的一个提法，“新宋学�� 是包含着新史学和新义理学的一个本土思想学术文化概念�� 那么我想问一��,“新宋学”跟老的宋学有什么区��?它跟�� 有的宋学在传统的承接和回应问题上有些什么样的区��?（摘 自国学网�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