紧绷多年后,36岁的伍珍终于能敞开心扉、讲述过往了。
高中3年是伍珍最为紧绷的时期。那时,她两耳不闻窗外事,“教室外面打雷都听不到”。这皆因她曾向父母许诺要考进年级前十名,只有那样才能免学费,而躬耕于山村的父母是无力负担每年2000多元学费的。
正是这种“考不进前十就没学上”的紧迫感,支撑着伍珍比其他人更早起床、更晚睡觉。“把梦想放在悬崖边上,切断一切退路,梦想就会飞翔。”一位学姐的话,她一直铭记在心。
所幸这个励志故事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。2005年,伍珍被北京大学元培计划实验班(2007年成立元培学院)录取,攻读心理学专业。2015年,她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取得心理学博士学位后进入清华大学工作。如今,她已是清华大学长聘副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也是心理与认知科学系主管本科教学等工作的副主任。
伍珍还收获了诸多荣誉,北京市高等教育教学成果奖一等奖、清华大学教学成果奖一等奖、清华大学年度教学优秀奖等,不一而足。2021年,她荣获“清华大学学术新人奖”;今年,她又荣获“青年教师教学优秀奖”。这两项荣誉全校每年各仅有10人获得。
一系列肯定纷至沓来,那么,历经困苦、紧张多年的伍珍松弛下来了吗?
她从山中来
高中以前,“困苦”是伍珍的关键词。
她的老家是湖南省衡阳县一个叫广元的山村,人口不过七八百。直到今天,从村口的公交车站走到她家还要一个小时。3岁左右,父母带着弟弟、妹妹去外地打工,她成了留守儿童。
伍珍没有上幼儿园,5岁就直接读了一年级。直到弟弟、妹妹要上学了,爷爷又得了重病,父母才回到家乡。那时,伍珍即将步入中学。
伍珍的父母小学未毕业,以务农为生,农闲时会做桌子、椅子、床等木工活儿。农忙时节,他们要抢收抢种,把自家活儿干完后还要给别人打工,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。
小小的伍珍是家里的劳力之一。让她记忆犹新的是,父亲把后山的松树砍倒,伍珍扛起碗口粗的那棵,母亲扛着稍微粗一点的,父亲则扛最粗的,3个人为了抄近路翻山越岭,步行两三个小时到集市上去卖。有时候辛苦扛去的树没有卖出去,他们傍晚还要再翻山越岭扛回来。
伍珍扛的那棵树才卖四五块钱,父亲的那棵也不过十几块钱。一家人等着钱过生活,起早贪黑去赶集,3毛钱的包子都舍不得买。
懂事的伍珍很想买一本几块钱的词典,犹豫再三后,她减掉自己的长发拿去卖。为了多卖一点钱,她剪了一个寸头。多年以后追忆这件事时,她苦笑着说:“你知道吗?初中女孩对毛寸发型是多么敏感!”
初中时,她迷上了路遥的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,主人公孙少安妹妹孙兰香的人生给了她很大的激励。她想:“苦难中长大的兰香考上了大学,我一定也要走出去。”
面对高中每年2000多元的学费,升学还是打工,这道选择题在伍珍心中的分量过于沉重。这时候她得知,衡阳市第一中学有一些高中自主招生名额,并且如果在入学后成绩位居年级前十,就能免学费。这对伍珍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,她想试一下。
毫无意外,成绩优异的伍珍被衡阳市第一中学录取。接下来的高中生涯,她几乎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名,并且经常高出第二名二三十分。
她没有钱买更多习题集,但会无师自通地发明出错题本,并毫无保留地跟同学分享经验。伍珍回忆说,因为自己没有其他爱好和才艺,只有学习这一件事,专注让她成为赢了的“做题家”。
金榜题名后
初入精英云集的北大元培学院,迎接她的却是极大的焦虑。
上大学前,伍珍没碰过电脑,结果C++考试差点挂科;刚入学的英语分级考试,伍珍面对口语考试没有丝毫底气;而“普通化学”考试竟然不及格,那是她求学生涯中第一次惨败。
虽然进入北京大学时,衡阳市当地有个企业家赞助了伍珍第一学年的学费,但之后她还需要申请助学金和国家助学贷款,以及做家教挣生活费。做家教的报酬大约一次150块钱,每次一两个小时,但加上路上往返时间至少得两三个小时。
宿舍里另外3个女孩子都是省会城市来的,都是独生女。宿舍同学每天跟父母通话聊天,伍珍却很少跟父母通话,因为打电话太费钱。
舍友对伍珍早年的人生了解很少。同学们组织出去聚会,伍珍经常找各种借口拒绝,她从来不说是因为没钱。
许久以后,伍珍终于明白,所有这些鸿沟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够努力、不够优秀,而是自己成长环境所致。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是一种负担,她会转换视角看问题。做家教让自己知道怎么帮那些学习困难的孩子,会思考怎么才能让这些孩子学会且愿意跟自己学,所有这些对如今的教学革新都有助益。
选择心理学
元培学院的学生可以任选专业,伍珍不知道选什么专业,于是就去听各个专业的课——“普通化学”“普通生物学”“普通物理学”等,直到她遇到了“普通心理学”。她发现,这门课考试不太难,老师的授课还能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。
的确,心理学专业拯救了一度困于焦虑和迷茫中的伍珍,那时候她都要抑郁了。
尤其是在“发展心理学”这门课上,伍珍认识到,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,身体、思想、认知、情绪和人格各方面都会发生变化,“原来研究人的心理发展过程这么有意思!”
在伍珍心目中,当初选择心理学就像儿童文学《小王子》中的主人公对待玫瑰的态度:那朵玫瑰花并不是小王子挑选出的最美的,而是因为他付出了足够多的时间和心血,让他的玫瑰独一无二,成为他的“passion”(激情)所在。
心理学就是伍珍的那朵“玫瑰”。她想通过努力,证明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。
伍珍开始研究课题。她在北京大学申请到校长基金,一年后参加挑战杯还拿到了特等奖。那是一个关于婴幼儿合作能力的课题,那年暑假,她每天一大早就往海淀妇幼保健院跑,为的就是获取更多样本数据。那个夏天似乎到处都是消毒水味。
虽然曾不断被家长拒绝,她和合作的同学最终还是收集了70多个样本数据,并最终撰写了论文且发表在国际SSCI期刊上,这让她觉得“做研究挺有意思”,于是决定出国读书,继续走科研这条路。
当被问及为何没有选挣钱的专业,伍珍说,自己童年太穷了,这反而让她觉得挣钱不是个问题,“将来不管怎么说,北大毕业的我不可能过得像童年去卖头发、去扛树那么难,也不可能两个人再去打一份饭吃”。
伍珍又提到了孙兰香。在路遥的小说里,出身贫寒的孙兰香选择了天体物理这个看起来更像诗和远方的专业,“她的这个选择让我当时很震撼”。
遗憾与释然
之所以当年没有申请常青藤高校的博士研究生,伍珍有自己的算计。其中一个重要考量是费用问题,那时候一所学校的申请费加材料邮寄就要花1000多块。为了省钱,她选择申请把握更大的高校。然而这个决定,成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。
爱荷华大学位于美国中西部,有很多中国学生,伍珍也交到了不少好朋友。那个地方特别宁静,人们可以安心做学术,这也治愈了她的焦虑。
她的博士课题是研究亲子互动对于孩子语言发展的影响,这属于发展心理学范畴。从本科到博士阶段,伍珍一直对发展心理学情有独钟,就像对待爱情和婚姻一样。
这也是缘于伍珍一直以来的思考:我到底是谁?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自己?我为什么跟别人在某些方面有相似性,但是又有很大的不同?未来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?
读博的6年是她独立发展的时期。导师是一位佛系的助理教授,伍珍则是她第一个博士生。导师人很好,但伍珍不主动找她,她就不会主动指导伍珍,“我觉得好处就是,这让我一直很独立”。
博士课题最难的是采集数据去验证想法。伍珍需要与当地的家长和孩子沟通,语言是第一道关,更难的是当地人烟稀少、数据缺乏。还好,伍珍最终发了一些很不错的论文,也申请到一些研究项目,最终以应届博士毕业生的身份应聘到清华大学的教研系列岗位,殊为不易。
刚来清华大学时,她很紧张忐忑,毕竟自己毕业的爱荷华大学在美国不属于常青藤高校,导师也不知名,而周围众多同事大都有名校光环加身,导师也不乏学术大咖、院士。
有一次系主任刘嘉教授问她:“你怎么看起来那么紧绷?”刘嘉说,只要是认真走过的路,就没有弯路。去美国哈佛大学等名校不一定就是好事,他当年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博时,周围就有因为压力太大而自杀的。伍珍感到心结解开了。
她也从学术研究中得到了自我成长和治愈。当初为什么不试一试那些更有名的学校呢?伍珍通过自己的实证研究找到了答案:童年的资源匮乏会让人们在作决策时更加保守,那是一种居安思危,也是一种不够自信的表现。后来她的这项研究发表在发展心理学领域的国际顶刊上。
越过山丘
2022年,伍珍顺利获聘清华大学长聘副教授。那如今,她松弛下来了吗?还没有。她觉得自己还是绷着一根弦,她需要想明白自己的研究如何才能有更大的原创性突破,作出更有价值的贡献。她希望自己的研究能成为国际领先,引领前沿。这就需要磨炼定力。
从前的紧绷,是为了生存;而现在的紧绷,是为了意义。
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曾说:“苦难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。”坎坷的人生也成了伍珍宝贵的研究财富。她想要研究留守、贫穷、隔代抚养、社会支持网络等经历对儿童青少年身心发展的影响,这些主题正是她人生经历的缩影。她还尝试结合心理学、认知神经科学、计算科学等多学科交叉的理论方法和技术手段来革新自己的研究。
伍珍说,做学术研究,不仅可以谋生,还能够解开心结,更好地理解自己、理解他人;同时,这些研究又能促进社会进步,实在是一举多得的事情。回过头看,她觉得当初选择心理学“非常正确”。
她常常跟学生说,做学术最大的快乐,是可以用独特的方式去研究感兴趣的问题,是可以为你所在乎的人和事作出属于你自己的独特贡献。你的研究,一定带着独特印记,它烙印着你的过去经历、性格、关注点、思维方式、做事方法和品格。
跟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畅聊一下午后,伍珍又梦到了扛着树翻山越岭的自己。没错,越过山丘,在以后的人生里,她会不断遇见那个昂扬生长的青春少女。
编辑:李华山